第24章 送神不易

苏韵人在房间里,心在房间外。

这会儿别说和赵约翰,和谁也没心思吃啊,她得等这场“谈判”谈出个结果来才能定心。

苏韵看了下收到短信的时间,是中午发的,现在都六点多了。

她深吸两口气呼吸两下,调整了下情绪和语调,准备拨电话过去找个借口推了。

但转念一想,一时不太确定这是赵约翰单独请她吃饭,还是请办公室人吃饭的。如果是后者,大家伙儿怕已经吃上了,自己电话拨过去不大好。

苏韵又看了眼短信,还是无从判断。

她想干脆还是回短信吧。

——Hi,John。抱歉现在才看到信息。两周后回去上班时,我请你。

——没问题。不过可能会阴差阳错,明天飞意大利。

苏韵没心情纠正赵约翰的用词,甚至没笑,她想起朱翎的话。这女人果然神通广大,消息准得很。

——一路平安,后会有期。她回。

一般这就是结束聊天的意思了,谁知赵约翰又发来了一条:有去香港工作的意愿吗?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发展会很有帮助。

苏韵把手机在手里颠来倒去半天,惆怅、郁闷、想哭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

忽然地,她就懂了上次挂了朱翎电话后,自己当时如此这般的情绪是为何而起了。

在职业发展这条路上,苏韵从来不是有野心,或者说就是个甘于平庸的女人。

大学临毕业那年就是因为扎进让人头脑发热的爱情里,那时是真的年纪小,真的纯真,真的连一点起码的权衡利弊都没有,也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权衡,她放弃签好的令人羡慕的药厂工作,背着一个包,带着章哲送的两个玩偶娃娃,顶着太阳毫不犹豫奔赴当时还是陌生的这座城市。

重新找工作、和章哲搬进租的房子里去、学做饭……她一下把自己沉浸到“小妇人”的角色里去。

之后被各种机会和自动出现在脚下的路推着走,买房,结婚……很多时候,苏韵觉得这就是顺理成章——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容易顺理成章的——她毫不怀疑自己是幸运的,她把日子捏在手里算在心里,她兴兴头头地拉着章哲的手往前走……

她享受这看似“平庸”却实实在在的生活。尽管经历过买房时为筹钱急得牙疼牙痒,为自己没很多钱让爸妈轻松一点而感到难过,更为钱捉襟见肘而不敢请阿姨保姆吵架心急过,然而她还是死脑筋,她还是以为日子先要有爱情的滋润才能谈别的。

所以,她并不是真的想去香港,尽管后来好几次眼前闪现过香港大都市白天人潮汹涌和夜晚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

不是。

是她想逃离出面目全非的生活却逃无可逃,逃无可逃让她无奈,无奈让她惆怅、郁闷、想哭。

如果不生小枣……

苏韵总是在想到这个问题时自动掐断思路,粗暴地阻止自己乱想。怎么可以这么想?小枣多可爱!小枣给自己带来了快乐!她不后悔生下他。

如果不是和章哲……

苏韵再次粗暴地阻止自己乱想。她喜欢章哲,爱章哲。这种如果只是假设,是逃避……

而眼下,她竟然想起了那该死的“如果”,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她知道此刻的情绪比“惆怅、郁闷”还要更复杂一层。

赵约翰这条短信发给自己就是给了自己优先权,他藏了私,把去香港的这个机会藏了私。她感激他的藏私和对自己的好,又觉得辜负。

辜负一份不求回报的好也是让人心难安的。

——有意愿,没条件。要照顾宝宝啊!!!

苏韵尽量让语气显得轻快。

——OK。赵约翰回。

苏韵仿佛看见他肩膀一耸的样子。

——对不起。

她手像脱缰的马,迅即打出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对不起”的意思和意义在哪里,对不起的是他的好意,还是他的好。

——Don’t be silly.(别傻了。)

苏韵咀嚼着这句话,见章哲把保温瓶和奶粉奶瓶都拿了进来,站起身帮忙。

“你躺着。我来就行。”章哲阻止她。

“你吃好了?你爸呢?”她悄悄问。

“看电视呢。”章哲照着奶粉用量给小枣冲奶。

小枣好像全吃不出奶粉和母乳的区别,眉头都没皱一下,和平时一样,吃得急急地。

“长大也是猪八戒吃大麦,分不出个好坏。”章哲说。

“章哲……那个……你就说特别感激他们这几个月的帮忙,但什么都要按他们的想法和期望来,我们做不到,我们要对孩子负责。不行不行……要么你说爸身体不好,还要跟着操心也很辛苦……反正……你自己看吧,尽量委婉点。”

苏韵有时真恨自己心太软。谁委婉对自己说话了?但不忍心就是不忍心,它不但冒出来了,它还举着牌子贴着一行行句子:他们年纪大了,忙进忙出,没功劳有苦劳,他们是章哲的爸妈……

“我知道。”

两人互看一眼,像是章哲准备上战场。

章炳年正在看无声电视。

章哲陪坐在旁边看了会儿,特地拿过遥控器把声音调出来——嘈杂一点,权当给一会儿的尴尬或沉默或指责加背景吧。

“爸你调高点好了,吵点没关系,老那么静小孩习惯了反而不容易睡好。”

“是的,你们受过教育的人,懂得多,说得都对。”

章哲默默吞下这颗铁钉子,问,“我帮你重泡杯热茶吧?”

章炳年眼皮一扫,两手抱住后脑勺往沙发上一仰,“不劳你们动手哦。还敢指望你给我泡。”

行吧。不指望我就不泡了。

“爸,我和你商量件事。你看你们来了这么长时间,帮着把小枣带得白白胖胖的,很辛苦,我们也很感激。可我和苏韵都不是细心的人,也都不赞成带得那么精细。观念不一样……加上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跟我们后面也老闹得不高兴不愉快。”

章炳年反应极迅速,人从沙发靠背上一弹,坐直了,“你说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要赶我们滚蛋吗?当初你求我们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我们腆着脸要来的吧?我们是破抹布,用完就扔?”

“爸,不是那意思。你们想在这里住多久没问题。现在矛盾不少你也看到了,我和苏韵想你能……多给我们点空间……这样对孩子也好。”章哲觉得这样够委婉了。

章炳年却倏一下站起来,手掌心两相噼啪一拍,居高临下地对还坐着的章哲骂,“我们带就是对孩子不好了?”

声音大得把房间里竖着耳朵留意动静的苏韵吓了一跳。

章哲嘴巴才张,曹佑珍过来拉他,“你就别再说了,不能白天一个进医院,现在又送一个进医院,不怕人家笑话吗?要我说,今天真不怪你爸,孩子那腿咬得……”

章哲不想掰扯白天的事,“妈,不说那个了。”

但章炳年要说。

“你妈就只该仆人一样给你们做饭做菜,不能说两句?”

曹佑珍像久旱逢甘霖的麦苗儿,半辈子还没听章炳年为自己说过话,竟眼泪泛出眼眶来。

“爸,我们别说白天的事了。就说小枣,他越来越大,要学走路要学骑车要和别的孩子打架玩闹,谁能保证没磕磕碰碰呢?你如果连蚊子叮两个包都受不了,都要指责,我们没那么多精力……”

章哲知趣地省略掉了“应付你”。

“两个?是六个!腿上脸上!报纸上非洲有蚊子叮咬能叮死人的,你个晓得?”

章哲只感觉秀才遇到了兵,骂任由他骂了,正经话没说上呢,又歪到无谓的细枝末节上去了。

“我知道你心疼小枣,爱孙心切,我们能理解。可你这属于没原则了,再大点保不准养成娇宠的霸王孩子。”

“养成霸王孩子也比把你养成这样好。听你妈说你连钱都月月交给她哎!你这叫出息?没有一点男人的威武,枕边风一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这家里一看就是她主意大。”

苏韵本来是想好了不趟这浑水,让他们一家三口自己解决的。听公公说到章哲交钱给自己,底气自然也不那么足,好像她真称王称霸了一样。

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腿了,谁都不能这么羞辱章哲——他亲爹也不行!

苏韵把话在脑子里打了两遍草稿,抓了包奶粉,给自己壮胆似地,走出房间。

“章哲钱是月月转给我的,我也觉得章哲这样挺委屈。一个大男人。但没办法呀,我们买房借的我阿姨的钱到现在还没还净。他只能转给我啊,真委屈也只能吞了,又没靠山。”

章炳年战斗力十足,“对嘛,他是没靠山。你早上不也讲了吗?只怪他投胎投在我家里。”

苏韵说,“没错啊。所以我们从来没因为钱钞的事抱怨过你们一句啊。”

这话就有点厉害了,厉害得出乎了苏韵自己的预料。

既“论证”了自己对,又说了他们家这些年没给过钱,就不该在钱的事情上指手划脚,当然也摆明了一个事实:章哲就投在了你们这个没钱没靠山的家里了,你们还要他怎么样?

章炳年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带孩子也没收你们保姆费啊!”

苏韵反而镇定了,“是啊,就是手上钱紧张,给不了你和妈帮着带小枣的钱,我和章哲才不好意思请你们再帮忙的。”

章炳年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闷声吃瘪?终于跳了脚,对曹佑珍说,“我们明天就收拾东西,走! 我难道要在这里犯贱给他们看孩子?”

章炳年脖子上青筋直爆出来,看得章哲有点抖霍,赶紧扶他坐,却被一把甩开。

“爸你别着急生气。我说了是和你商量,谁说了要赶你走了?你真要走,等我给你预约好身体检查,确认没问题了,你和妈再回去,我也放心。”章哲承认自己借驴下坡了。

“我一条腿早跨进坟里的人。该死就死了,也到年纪了。”

说着,章炳年忽然地气焰弱了,接过曹佑珍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就不再作声。

章哲很烦动不动拿老拿死来压人、绑架人。说点什么呢,说不出;不说什么站起来回房间更显得自己不是。父子俩一左一右地坐着,都木然地盯着画面闪烁不定的电视。

光把两人脸照得诡异。

曹佑珍劝章炳年回房间,“要走也要等明天去买票,你该休息要休息。亏了拆迁时你坚持要选个房子,不然我们要流落街头了……”

章哲想这下自己成道道地地的不孝子了。

回了房间,门关起来,才像一幕惊心动魄的剧落下了帷幕,只感心力交瘁。一方面,一个难题好像解决,一方面又心塞,谁料到会把原本就不亲的关系搅和到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