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请虎归山

醒来时,苏韵认出自己在社区诊所里。

她半躺在躺椅里,手上挂着吊瓶,边上板凳上坐着章哲,章哲两手交握,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恍惚以为是刚生下孩子在医院的时候了,章哲也这样陪在自己身边,可那时他的眼睛里是幸福的光芒,现在却是眉头紧锁,全是忧虑,疲惫和沮丧。

看到苏韵醒了,章哲向前倾过身子来,轻轻问,“怎么样?感觉好点没?”

苏韵慢慢想起自己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以及那一刻之前的一幕幕来,还没开口,眼泪先滚滚而下。

苏韵那样面皮薄,从不肯在外人——哪怕是陌生人——面前失了态的人,现在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拼命把哭音要从喉咙口压回去,结果却像鸡打鸣一样,发出两声古怪的咕咕声。

生怕旁边打点滴的人看出自己在哭,她下意识把头往脖颈里埋。

章哲把板凳朝苏韵脑袋边挪了挪,替她挡住旁边的目光,伸出手不停给她擦眼泪,“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我去买。”

苏韵还在和随时要冲出喉咙口的哭音做斗争,挣扎几回,摇头说,“不饿。”那样子十足一个委屈的孩子。

谁知章哲竟在这时眼圈红了。他极快地转过九十度,苏韵还是看见了。从谈恋爱到现在,两人一起七年,从没——从没——见章哲有过眼泪。苏韵心头翻涌起酸楚。她怎么舍得他哭?她拽过章哲的手,试图安抚他,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还是开了口,“是苏亚洲打电话给你的?”

“嗯。他说接到家里座机电话,没人说话,你手机又没人接。”顿了顿,又说,“我回过电话给他了,说你低血糖,已经挂上水了,没有事。”

“你爸妈和你讲过了没?”她问。

“讲什么?哦,没。哪有空听,吓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往门口抱,车还是两个保安帮着站到马路上拼命挥手拦的。”

苏韵也不想讲,连重复一下都觉嫌恶。

“几点了?”她问。

章哲看看表,说快三点。

“你打电话回去没?冰箱的奶够吗?”

章哲说打过了,暂时够。说完他看看吊瓶,“医生说挂了水——不光葡萄糖,里面加了药——要停喂24个小时,最好停喂两天。”

苏韵抠着指甲,不说话,眼泪又往下落。

“正好让小枣也试一试奶粉。以后也总吃要吃的。别哭了,啊?”

苏韵拼命摇头,她不是为接下来48小时没母乳觉得亏待孩子,她只是想起了小枣,想起了小枣被公公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手里夺过去的场景……

一袋点滴见了底,章哲去喊来护士换。

“这袋要不要调快点?五点过后我们这里就只有一个值班的了。”

“快点好了。”

“不用不用。”

两人同时回答。前一句苏韵,后一句章哲。

“快点,没事的。”苏韵撑一撑嘴角,对护士挤出个像笑的笑,意思听我的。然后对章哲说,“你回公司去吧?我挂完了自己回家。”

说完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下意识拽住了章哲的袖口——她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回到那个家,她害怕,真的害怕,她宁可在马路上游荡,宁可躺在这诊所里,也不愿意回去……

“今天不去了。我请假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韵垂着眼。

章哲何尝不知道?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从哪里理头才好。

接到苏亚洲电话把电脑合上往包里塞的时候,又被庄大勇撞上调侃了一下。章哲觉得这个人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升课长后,他从外面开间格子间搬进了办公室里,正好和庄大勇隔壁。章哲怀疑庄大勇有透视眼,怎么正好挑这时候来串门儿。

“哥们儿你没事吧?怎么又像赶出去救火?”

“我倒宁可是我有事。”他嘴里打着哈哈,却厌烦透了庄大勇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家里有事回去下。请半天假。”

庄大勇靠在门口,抬腕看了看表。章哲火就往上窜,他还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座机忙音,他爸不接电话,苏韵不接电话……他火急火燎地呢,这人竟装模做样看表,不就是和他咬“半天”的字眼吗?自己也不是新入职要做规矩的新员工,要这么无时无刻炫淫威吗?升经理你升好了,我屑和你争?

“那就一天好了。”章哲懒得烦,转身骂了句“孙子”,尼克姚找自己时说的话忽然地在脑子里一闪。

……

第二袋水挂完,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出诊所,苏韵站着不动了,“我不想回去。”

“那坐一会儿?”章哲问。看到拐角有个卖烤红薯的,“给你买个回来?”

苏韵抱着膝盖,肩靠在章哲身上,一口一口吃章哲剥好皮的红薯。

红薯越来越小时,她终于忍不住,把事情从头到尾给章哲讲了。

“我当时真的气疯了。你爸总说我不像个当妈的,我也没当过妈啊!真哪里做得不好,就说,他是对的我都会改。可照你爸那样子,让孩子被蚊子盯了我都该拉去浸猪笼、下地狱了,最好还别烦别人,直接剖腹自杀谢罪。”

苏韵又激动起来。

“我爸老古板,一辈子都不会说话。”

“不是古不古板,会不会说话。和那没关系。他就没把我当成家里的一份子,他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和你妈一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那也不至于的。中午我到家,他们也都吓了一大跳。”

“至于不至于我都无所谓了。我是真受不了了。你没见你爸的样,心疼孙子到那份儿上,也有点病态了,好像那是他的命……还是让他们回去吧?”百转千回,苏韵终于提了。

上午愤怒抓狂时,她满脑子都是这念头,现在面对章哲,倒像做错了事。

是的,为“请”他们来费了那么大周折,和章哲没少生闷气,现在又要“请”他们回去……

要么说“事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呢。自己就是个搬起石头自砸脚的庸人。自己把什么都搞砸了。

“我也这么打算的。我晚上说。”他说。

章哲烦躁时不是没有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轻微抱怨,但能怪苏韵么?不能。她努力了,她宁可自己不开心,宁可藏起来……他其实都不用了解前因后果也知道谁对谁错,他对他爸妈太有“信心”了。

“对不起。我该听你的的。”

苏韵捏着最后一点红薯忘记送进嘴,她想最终还是逃不掉请阿姨找保姆——省钱的事现在已经不在考虑之列了,先保住自己这条命吧。

大不了,也学人家在家装个摄像头?

人都是被逼的。

以前看到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或者打孩子的新闻痛恨得不行,但对装摄像头以便监视保姆的做法也从没认同过,“侵犯人权。替保姆想想看,每天行走在摄像头下,没有隐私……”苏韵那时一副卫道士的样子。

但等问题切实地摆到面前,成了自己的问题时,也是一样的念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比谁清高,谁又比谁道德?苏韵叹气。

章哲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上次老两口去服装博览会逛,本说去买两件秋装,最后拎了一大包回来,说来的时候带得少,这下“置全了”。章哲那会儿心里还笑老头儿,说他已经不是刚来的时候要三催四请了,现在心思都集中到小枣身上,回去合肥取衣服都不愿意了。

现在让他回去?

章哲不知一旦自己开了口,又要面对怎样的吐沫横飞和被手指指到鼻尖的指责……

两人往家走,一路无语。

小区门口的保安正准备换岗,看到苏韵和章哲,迎上来问,“不要紧啦?上午你老公可是吃老力了。”

苏韵生怕保安多想,说,“不要紧。低血糖,防不胜防。”

章哲也赶紧说多亏他们帮忙拦车,等哪天买烟来谢他们。

家里一如既往地静。电视开着,画面不停闪动。章炳年手搭在婴儿床栏上,老僧入定了般,听见他们开门换鞋,扭身木然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去。

曹佑珍轻轻走到门口来,声音里有点赔着小心,“是和怀孕时一样的毛病吧?我们那会儿忙着哄小枣,也不知道……”

苏韵想可不,你们关着门呢,把我挡在外面呢,当然不知道。

她没作声,自顾自往房间走。章哲替她答了,说没事了。其实在社区诊所的时候,他已经打电话回来简单说过了。

曹佑珍的笑吊在脸上,说那就好,饭菜给你们留了,微波炉转转就能吃。

章哲这一天只吃了一顿早饭,陪苏韵打吊水时还没觉得,现在前胸贴后背地饿。跑进厨房,两盘菜用塑料菜篮倒扣着,一锅排骨藕汤坐在煤气灶上,盖子一揭,香气扑鼻。

章哲立在厨房水池边,听着微波炉转起来发出的嗡嗡声,看着外面沙发上章炳年的侧脸,想这口要怎么开,要选什么时机开。

总之,今天得说。

不但苏韵受够了,他也快承受不住了。这日子过得,就成隔三岔五解决问题了,不是你气得心脏不舒服,就是她气得低血糖……下回谁知道是什么呢?

房间里,苏韵正在泵奶。还是早上冲澡后泵了一瓶奶,奇怪的是一天下来胸部竟然也不涨,她估摸着又回奶了。

不过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倒冷静了,也不着急,好像有没有奶已经变得不重要。而且打了吊瓶,反正也不能喂,就更觉无所谓。

章哲来喊她,“吃不下饭菜就喝碗排骨汤吧?然后冲个澡,你早点上床休息去。”

苏韵让章哲先把奶粉找出来,“我不喝了。一会儿你把婴儿床推进房间来。饿了我来给小枣冲奶粉,你爸妈也没冲过。”

章哲明白她是不想参与一会儿的“摊牌”,想这样也好。

“现在感觉怎么样?不晕了吧?”他问。

“没事了。对了,我手机还在早上的包里,你帮我拿一下吧。”

手机上除了苏亚洲和章哲各两个未接电话,还有赵约翰一条短信,“Hi,Mica。今天正好在苏州。方便一起吃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