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郁郁寡欢

章炳年最近挺高兴的。

章哲买了只手机给他,市面上的新款,让他用来在网上看看新闻,家里网络现成的。

章炳年嘴上说字太小了不好用,但还是爱不释手。

他看上了这只机子像素高,拍出来的照片清晰色彩好,没事就拿来拍小枣。

拍完了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好像小枣是盖世奇孩子,“眼珠多么黑亮有神”,“小腿蹬得多么有劲”,就连尚且稀疏的眉毛都被他看出了“英气”。

他们再不提不伺候要回合肥的话。当然,以前说不伺候的对象是苏韵,现在他们是专心“伺候”小枣。

章哲从章炳年那里明白了“隔代亲”的说法。小枣吃奶吃得多,所以长得也快,唯独一点不好的是睡觉是个问题,三个多月了,还一放下就醒。

明明在手上睡得很熟,再怎么“小心轻放”,背一挨到床上,他不知怎么感应到的,眼睛就睁开了。章炳年就有耐心一直抱在手上摇,有几次还哼起兰花草的歌儿来。

这和章哲记忆中的父亲简直判若两人。章哲时常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尤其看到章炳年躬身逗小枣那花白的后脑勺时。

曹佑珍也说这孙子可真把章炳年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我生你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直到长到一岁多,才从云南回来。回来了就去印刷厂上班,按时按点的,从不肯迟到一分钟。还抱你逗你啊?看都顾不上多看。”

章哲想起自己等在产房外,小枣被推出来时,那无以名状的激动和无尽感恩……章炳年没有经历和体会过,是不是也是他们父子关系不亲的一个因素?就像少了一个最容易体会骨血相连的重要时刻?

那是不是同样也少了一个感激妻子的重要时刻?他记得苏韵在产房撕心裂肺喊叫时,自己指甲掐进肉里,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要对这个女人一百倍一万倍地好……

章哲有时真想问问曹佑珍,这么大半辈子下来,她难道没有过一丝委屈吗?就算当初因为家穷、因为大龄,没办法之下嫁给父亲,但母亲算得上美貌——这是有目共睹的——母亲也贤惠,母亲还听从,为何得不到父亲打心底里出来疼老婆的那种疼?他总是高高在上,目使颐令,兼吹毛求疵。

章炳年爱吃甜,嫌弃超市买回来的汤圆芯不够甜,皮软哒哒地,曹佑珍就买了糯米粉,做了红豆沙馅儿,自己包。为点汤圆,忙碌了大半天,装进碗时,曹佑珍把白糖错放成了盐,章炳年喝了一口汤,就发了脾气。

章哲打圆场说外面现在有些点心还特地做成咸甜双拼的,叫“龙虎斗”。再说盐和糖,酱油和醋搞错在厨房里正常得很。

章炳年说,“这就叫做事不用心”。

章哲实在看不过去,正欲开口,曹佑珍马上说给他重煮一碗。

章哲看着忙忙碌碌的曹佑珍,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次他真是冲动地想问问母亲的。可试了几次都问不出口。

母亲不是那样和人——哪怕儿子——推心置腹诉说衷肠的人,再者,这问题对他们母子来说,都似乎过于脱离生活了一些。

晚上躺在床上,和苏韵聊起来,苏韵心想这一点也不稀奇啊,说穿了,就是一个自私、不懂尊重,一个对错不管、一味顺从。

但她懒得跟着章哲愤愤不平,说穿了,和她无关。嘴上就敷衍了章哲两句,“家家一个模式,我爸妈是打打闹闹骂骂咧咧,你家走的是‘古风’,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你妈不觉得不委屈,那就是不委屈。”

“我就是心疼我妈。在我们这里,我晚上还能陪她说说话,你看我爸什么时候和她说过家常?”

苏韵就想起曹佑珍每天搬了小板凳坐在茶几边上陪章炳年看无声新闻的情景来,“说不定你妈甘之如饴呢。”她说。

是甘之如饴,还是纯粹习惯使然,没人知道。但曹佑珍很快就“助纣为虐”了一回——这词是苏韵说的。

小枣最近几天夜里醒了会无缘无故嚎哭。奶也不喝,就是闭着眼睛哭。第一天曹佑珍来敲门,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章哲说晚上睡觉时好好的,你去睡,我和苏韵再哄哄,没事儿。

曹佑珍说我抱过去吧?你爸平常哄得多,会哄。

苏韵不爱听了,说这么大的孩子哭闹会儿也正常,一会儿就好了,你们累了一天,赶紧回去睡吧。

可曹佑珍不走,单衣薄裳地站边上等着,等小枣停止哭。那感觉让苏韵极度不爽,就和考试一样,老师站着一旁看着你笔尖下出答案,你落得下去笔吗?

结果就是哄孩子也哄得心慌气短。好在一会儿熊孩子被晃睡着了。

谁知曹佑珍第二天和他们抱怨,“你爸起先竖着耳朵听小枣哭,心揪着,后来你们都睡了,没动静了,你爸再也睡不着了。他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苏韵心里翻个白眼,就你们是比翼鸟,一个睡不着另一个也非得睡不着。她不接那茬,说,“没睡好,那白天你和爸补补觉好了。”

曹佑珍说,“我们岁数大,觉少点也不碍事,章哲白天不是要上一天班?怎么吃得消?”

这话说得,这姿态摆得。不就是说苏韵自己休着产假,困了随时能睡一觉,不顾老公么?

因为这事,苏韵和章哲吵了一架。这是公婆来后的第一次,她把对公婆的怨气怒气引火引到章哲身上。

“你为什么不和你妈说呀?!”

“我不是说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意思是你确实休息不好,你以为你妈在意的是这个吗?你妈就是为满足你爸!”

“那你要我怎么说?”

苏韵气急,这是大儿子吗?简单明了,直奔主题地说啊!

“你就说晚上别来敲门了,我们自己搞得定,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能生他就能带他。”

章哲不说话,看着苏韵。苏韵意识到自己话有漏洞。当初章哲就是这么说的,说我们自力更生,我们自己搞得定……是她苏韵坚持催着他要公婆来帮忙的……

可是,她不知道公婆是这样帮忙法呀!女人天生有划圈儿划地盘儿的“觉悟”。她们希望家是自己的,不希望什么事都被外人——哪怕是章哲的爸妈——牵着鼻子走……

章哲倒不是故意沉默着看苏韵笑话,他只是觉得这次是苏韵不讲道理了。抛开和自己生无名气先不说,父母是好心好意吧?不然谁乐意半夜爬起来看孩子?

第二天夜里,小枣还是哭。婆婆又散着头发来了,这回连门也不敲。章哲学了乖,说,“妈,你快回去睡吧。我们自己搞得定。”苏韵只管抱着小枣晃,不参与。

章哲几遍一催,曹佑珍不高兴地走了,那边孩子还在苏韵手里哭得完全没停下来的迹象,章哲便接了过去继续哄。曹佑珍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转了回来,这下从章哲手里把孩子“顺利”抱走了……苏韵落一肚子气,“你去给我抱回来!”

章哲说,“他们抱去就抱去好了,在哪里不都是睡。”

苏韵把被子一卷,章哲拉她,“你干嘛!家里才消停一阵,你别找事了行不行?这样你我轻松一点有什么不好吗?”

“不行!不好!我就烦他们这样,你爸整天拿个手机围着小枣拍来拍去!从早到晚霸着他,夜里还要来抢!你妈,你妈助纣为虐!”

每天早上,苏韵都会把小枣推去楼下遛一会儿的。章炳年极力制止,外面温度高、太阳毒、蚊虫多……苏韵说早晨空气新鲜,孩子晒点太阳正好补补钙。见劝阻无效,章炳年总依依不舍送到电梯口,“注意,一定要注意。”

苏韵很反感。小枣虽是自己儿子,但公公弄得他跟国宝似地,亦步亦趋。她还非常不习惯公公两眼不错地盯着自己——她知道盯的其实是小枣,可她就是浑身不自在。

有时苏韵在外呆久点,公婆就一个摇着扇子,一个捏着毛巾找来了。

那情状倒像她不是小枣的妈,而是雇来的外地保姆,随时可能把这孩子拐跑。

“他怎么就霸着了?不知多少人巴不得这样!就说你弟你弟妹,你想想,是不是?”

苏韵觉得根本鸡同鸭讲。为什么章哲不能理解自己?她是小枣的妈呀!她竟不能自由地亲近自己的孩子?她难道不该难过、不该委屈?拿自己弟弟弟妹来比,算哪门子比?人和人能一样嘛!

苏韵就不说话了——他们现在常常就这样话不投机,说到一方忽然沉默下去。

章哲来揽着她肩往床上赶,“好了好了。你听小枣都不哭了,估计已经睡着了。我们也睡吧,明天上午公司还有事……”说着拉灭了床头灯。

“要不,我也早点回去上班吧。”苏韵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

第二天醒了,知道“早点回去上班”行不通,首先没个母婴室,挤奶就没在家方便。不过她倒真打了个电话给朱翎,想随便问问公司最近啥情况。

“我说你消息也太灵通了吧!”朱翎听出是苏韵的声音,很是惊讶。

苏韵听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消息灵通?”

“是不是赵……你等我一下。”朱翎忽然压低嗓子,“我用手机打给你。”

朱翎保持了一贯的八卦之心,“我早上上班刚听到传闻,说赵约翰又要被安排去负责意大利一个头盔厂收购项目了。”

“这真要弄成世界五百强啊。”苏韵说。毕竟总部才一百来号人,倒在全球铺了好多个点。

“所以他一走,香港那边就要个人盯进度,处理paper方面的事——是听说啊,不一定准。我想到时和韦先生申请下,也算镀个金,不知道行不行。”

“你可以试试。”话这么说,但苏韵不觉得真可能从这边transfer人过去,而且朱翎没有具体项目方面的工作经验,真内部调,她不是最合适的。

“你应该不会去吧?”朱翎很认真正经、又难得有点忐忑地问苏韵。

“我?我怎么去啊?带儿子呢。”

“就是说啊。你不知道我今天一早上都在想这事。结果你一个电话打来,把我吓一跳,以为赵约翰和你通风报信过了呢……你想你要去,我肯定没机会啊。”朱翎直言不讳。

苏韵这次没计较朱翎口无遮拦又赵约翰长赵约翰短的,她被忽然涌上来的惆怅感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