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母看望

章炳年黑着一张脸,背挺得笔直,两手抱在胸前,头歪向一旁,看也不看章哲。章哲不知他爸唱的是哪一出,赌的又是哪门子气。刚才苏韵在房间泵奶,他帮了下忙。新手爸妈,第一次用吸奶器,两人轮着看说明书,都手忙脚乱地。

好不容易泵完,正打算拿去放冰箱呢,谁知出来撞到他爸立他们房门口,还这样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你不同意什么?”章哲不明白。

“不同意你们用奶瓶喂!整天地瞎搞些什么!”说到“什么”,章炳年声音陡地发了高。

章哲赶紧把身后的房间门带上,压低声音对他爸说,“怎么叫瞎搞了?用奶瓶喂怎么了?不一样是母乳嘛!”

“反正我不同意!”

反正。章哲一听就一个头两个大。章炳年就这招狠,两字当关万夫莫敌。读书那会儿章哲一心想考美院。

不行。

我喜欢。

光喜欢有什么用,混不出来将来连饭碗都没有。

我不想以后后悔,路是人走出来的。

不行,反正不能考。

乖孩子章哲选了理,熬出一脸痘最后考了所工科大学,毕业后想签南方的企业。

不行。章炳年又阻拦。

怎么不行?

那里的人多精明,你搞不过的。

我去工作又不是打架。

那也远啊!

深圳到合肥不过两小时飞机的事。

你说得轻巧,万一我和你妈在家有个三长两短,等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你回安徽来,哪怕去江苏、去浙江,反正不能去深圳。

章哲在人生关键性的两件大事上都败给了说一不二的“反正”,都如了他愿。

……

章哲隐约看见了从前那个顺从的自己,竟一时愣怔住,不知如何反应。他机械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奶液已经渗进拖鞋底,一动一“咕兹”响。有人是真的会固执一辈子吧,比如他爸。

章哲定了定神,“爸,这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事。小婴儿力气小,吸几口奶就睡着,隔不多久一醒又哭,又要吃,大人没办法休息好。”

他还想说苏韵受不了那疼,但和自己爸,说这些也不合适,便又吞了回去。

“孩子为什么会力气小?为什么?!生出来才刚刚六斤!”章炳年一只手的手背拍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痛心疾首。

“爸,我和你说过了,六斤完全是正常体重,你别老这样念叨。”章哲心想在产房那次他就说孩子像小老鼠,幸得苏韵没往心里去。

“这是输在起跑线上的体重!你听听那哭声,跟奶猫一样,人家孩子的哭声多洪亮啊!就是因为瘦、因为小,你们懂不懂?为什么瘦为什么小?就你们要自己漂亮要什么苗条身材!现在怕自己辛苦,又这么对他,喝什么奶瓶。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主卧的门这当儿开了。苏韵长袖长裤走了出来,头发也没捆一下,就那么披散着,谁也不看,直直地往厨房走,倒是知道绕开了地上那一滩奶。

刚才外面的事,她都听见了,从奶瓶掉到地上开始。

公公的话隔着房门也字字分明,她越听越没法睡,人从床上翻身爬起来。爬起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当面对峙得面红耳赤的事她干不出来——从小在家的耳濡目染和受的教育也不允许她那么干——但至少能让公公住嘴换一会儿清净吧?她心里都跳腾死了,她真的只想要会儿清净。

走到厨房门口,不由站住了。婆婆正坐在小马扎上摘菜,一副两耳不闻厨房门外事的样子。刚才外头那父子俩有来有回地争执,也没听到婆婆吱个声,苏韵当她出门买菜没回来呢。

却是在家稳当当坐着。

婆婆看见苏韵,问是不是饿了,苏韵说不饿。婆婆又低下头去摘菜,悠悠地吐出句,“你们别老惹你爸生气。”

苏韵被这句软绵绵的话弄糊涂了:到底是谁惹谁生气啊?!还“老惹”?她干什么了就“老惹”?

她下意识扭转头去寻找章哲的眼睛,却见章哲正低着头笨拙地用毛巾擦地上的奶渍,而公公依然保持着“端坐挺拔”的身姿,一只胳膊架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撑在餐桌上。

苏韵站在厨房门口,蓦地被一股杂乱、陌生和茫然包围了。她转身走回房间,关上门——她真的想用力甩一下门的,胳膊刚用上了力又松弛下去,到底忍了,她不知道把场面弄得难看了要怎么收拾——坐在婴儿床边的沙发椅上,看着宝宝白净的小脸,烦得直想咬自己,甚至有想砸点什么东西的冲动。

一团乱麻缠得苏韵胸口憋闷得慌。

好在章哲坚定,“就用奶瓶喂,你不用管他。他脾气过去就好。”

“他那脾气,呵,见识过了。你妈也怪我们……”苏韵丧气地说。

想想都奇怪。公公人站到他们房门口了,碰到厉害的媳妇怕要往“为老不尊”上说了,婆婆不该提醒下?一家人拉拉扯扯拌个嘴,难道不该出来拉个劝,调个停?可婆婆竟说是他们惹了公公不高兴?看来自己从前对婆婆的判断也不尽准确。她是传统,但却是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那种糟粕传统。

“也不用管她。他们说什么你就一只耳进一只耳出……”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苏韵说到“容易”两个字,终于满肚子委屈化成了眼泪,趴到章哲肩上呜咽起来。

生孩子前,她考虑得最多的是经济方面的压力,总是算一算账,心就发虚,以为把公婆“请”动了,是了了桩大心事。真是太天真了。

她还真挑不出来自己什么刺。

就因为婆婆把她不会不懂伺候人的话说在了前面,苏韵半分没有坐月子女人的矜贵,小灶都没开过,只除了每天夜里肚子饿时多吃两只红糖水铺蛋。这还是章哲起来做的。

公公拿小枣的体重说事,挑剔名字……她不满,当然不满,可是她没顶撞过一句。一是不让章哲难做,二是不想让以后不好相处。

可现在又要对用奶瓶喂奶指手画脚。想想外头那冷冰冰的空气吧,简直让人吸不动鼻子。

章哲也头大。是不会容易的。老头到现在还静坐抗议的强硬架势呢!脸不知又要拉长几天。他开始后悔当初听了苏韵的。她不知道他家的情况,不知道他爸的待人处事方式,不知道他妈的唯唯诺诺,难道自己也不知道吗?他应该再坚持一下的……

看看愁眉苦脸的苏韵,章哲长长地叹口气,说,“我给你把宜家以前那只红色的塑料餐桌找出来吧,索性给你端房间来吃?”

苏韵摇头。

这些天的同一屋檐下,苏韵看出公公对那些繁文缛节规矩上的东西在意得很——不是还说到过族谱家宗么——她要真“躲进小楼成一统”,公公少不得又要做文章……

苏韵不想因这些没必要的屁大事,让家里的空气再凝结得厚冰一样。

“算了,忍忍吧。”她朝婴儿床瞅了一眼,小枣今天这一觉倒睡得可真长。他也感觉到家里气氛沉重吧?

“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啊。”章哲亲了亲苏韵的侧脸,更紧地搂住她肩,“不过再心有灵犀,我也不能替你做奶牛。还得要赶紧挤一点奶出来,刚才都泼了……”

嘴上说着要赶紧,两人却都挤在沙发椅上,没动。

两人都有筋疲力尽被抽空的感觉。

“你说你爸怎么这么爱操心?像以前春节去你家看到的那样,做甩手掌柜不好吗?”

“他孙子嘛。”

“还是闲的。你看我爸,忙得没空出门。”

“看你又小气了。”章哲刮她鼻子。

苏韵想,还不是这儿委屈得!

其实李茹萍和苏卫国原先是说等苏韵出院回了家就来的,可巧赶上收了麦子接着又要下秧,就拖下来了。李茹萍打电话来,说你爸趁这几天多收几车麦,一天能多挣几百块钱,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把钱看得比女儿重,“韵韵你不带生气的啊,和章哲也打个招呼。”

苏韵有时想自己的性子也是遗传了李茹萍,恨不能四面八方全兼顾到。

李茹萍和苏卫国来苏州的那天,下大雨。

苏卫国拎了两只大纸箱。一只装了从周围邻居家买来的草鸡蛋,一只装了杀好的几只鸽子、两只老母鸡、剁好的肋排,外加一副收拾干净了的大肠肚肺和猪肚。

“亲家母在忙呢?辛苦你了。”苏卫国把潮了的鞋脱在外面,爽朗地和曹佑珍打着招呼,把纸箱拖进厨房,“都是一大早去菜场买好现杀的。”

李茹萍也从随身的包里“搬”出两大袋老红糖,说想不起带什么,韵韵说你们给准备得很齐活,家里什么都不缺。

曹佑珍冲卧室里喊,“老章,老章,苏韵爸妈来了!”

章炳年“施施然”出来了,苏韵觉得公公这谱摆得才离奇,自己刚刚在卧室关着门都听见动静和声音,他何故开着门听不见?

两对父母还是结婚时碰过一次面,这才第二次。交叉打过招呼,苏卫国和李茹萍着急去卧室看外孙,苏韵转身正要跟上,就听章炳年嘴里嘀咕着“看看把地上给搞得怕死人的。”

苏韵不知什么怕死人,顺眼一瞧,原来玄关到厨房门口的地板上留下了两条淡淡的血印子。想是装生肉的袋子套得不牢实,路上三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破了,纸箱底部渗进了血水。

苏韵当即冷了脸,拿眼剜章哲,这样的话给自己爸妈听见作何想?大老远好心好意地,拎这两箱死沉的东西来,倒要受这样的话!

章哲赶紧拿了拖把过来,息事宁人地说爸你去看电视吧,有新闻了,我一拖就好。

这边消停,那边曹佑珍喊住苏韵,说你爸带的这大肠肚肺我从没弄过的,要不让你爸来?

苏韵忍住气,说妈你先放进冰箱里吧,我爸刚到,让他歇一歇。

“放冰箱不行吧?那味道多大!我们家从没人吃这些。”

苏韵又在婆婆那里听出高贵感来了。上次他们刚来碰上苏亚洲到家里来,婆婆说“农村地方”怎么怎么,这会儿又城市人上身了。

怪了事了!她自己不也是从农村嫁进城的么?就因为这,章哲说他小时候家里的户口本颜色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现在倒要在自己面前装大尾巴狼。

苏韵当真气得一下说不出话。她站了两分钟,悄悄抹去已经溢出眼角的眼泪——父母难得来一回,她不愿意让他们心里不舒畅,不愿意让他们看到公婆趾高气昂看不上人的一面。